寒窗不知霜

人类进化什么时候带我一个

【百年孤独|奥赫】 荆棘之下


“那就让孤独将我们湮没,殷红的鲜血为黯淡的死亡与爱抹上最后的色彩。”


赫里内勒多上校第十七次从荒诞的梦境中惊醒,虚幻与现实在他的眼前交错漂浮。马格尼菲科·比斯巴勒上校的心脏仿佛还只是在前一秒停止跳动,喷涌的血液瞬间模糊了生与死的边界,多年前死神带走了他们可敬的战友。


赫里内勒多走了出来,沉寂的黑夜像一条永远凝结住的河流,漫长而又压抑;巴旦杏树的气味飘散至远方,欢快地逃离着战场——毕竟这里什么都没有。他低头看向脚下的泥土,白日里还能看见战争遗留下来的血迹,到了晚上脚下就如同无尽的深渊,风声夹杂着死去鬼魂的哭声,白骨在月色下发着寒光。战场是他的第二个家,但他现在他无比想念马孔多,吉卜赛人的欢喧和围观人们的惊呼,还有无法忘怀的秋海棠长廊。


“赫里内勒多,回去吧。”奥雷里亚诺上校的声音响起,“这里什么都没有,回马孔多去吧。”


奥雷里亚诺和他回了马孔多,踩过蕨类在土地上攀爬的影子,踩过刚窥见一眼太阳的白色雏菊,这条道路上留下二十多位先祖们潮湿寂静的回忆,那艘白色的西班牙大帆船在阳光下宣判他们的失败,将他们赶回了最初的牢笼。


马孔多的居民为他们的马蹄恭敬地让开道,高喊着自由党万岁,那些被蓝色和白色来回涂抹的墙壁显得更加凌乱,无序的色彩冲撞着赫里内勒多上校的眼睛,陌生而又熟悉的画面从他脑海中掠过,记忆的线条时断时续——那种感觉比挨了刀枪还要难受,更像是一种不可具名的抽离感,他看向奥雷里亚诺,然而后者没有丝毫波澜。


将武器卸在客厅,赫里内勒多上校带着薰衣草的气味迈进了秋海棠的长廊,阿玛兰妲微笑着看向他,那双裹在黑纱里的手向他递过手帕,随后在跳棋盘上舞动。赫里内勒多看着面前的这位女士,阿玛兰妲始终清楚他的内心,再次用眼神回绝了他的结婚请求。时间一去不返,阿玛兰妲从赫里内勒多的身影中看到了那时尚年轻的意大利钢琴技师,回忆把她拽入怀旧的破碎拼图中——在水仙花香中伴着自动钢琴共舞,在亡灵节的八音盒乐声中,迎来这位男子生命的尽头。


“赫里内勒多,你走吧。”简单的词句更像是某种审判,多年以后,赫里内勒多将在另一个人的口中再次听到这句话。


而奥雷里亚诺上校跌撞地闯进蕾梅黛丝的房间,曾经所有泄露疯狂爱意的十四行诗篇被无情的火焰吞噬,他把所有与蕾梅黛丝相关的东西扔进大火,乌尔苏拉平静地面对着儿子的疯狂,直到她夺过奥雷里亚诺手上蕾梅黛丝的最后一张相片。

奥雷里亚诺疯狂地灼烧着一切,在火光中他看到了自己曾经在小作坊里煅烧水银的身影,空气中烧灼的气味让他遗忘了一切,抓挠着自己的心脏,渴望把某种人类与生俱来的情感剥离这个躯壳。多年以后,乌尔苏拉将在这个家里无法再找到任何与奥雷里亚诺上校有关的东西,他自己抹去了所有的一切,从小到大未曾远去的孤独之感犹如荆棘一般肆意滋生,把他围困在了空白的牢笼中,直至后来死亡才将他带向更远的地方。


马孔多在下着雨,下着一场没有尽头的暴雨,无止休的雨声就像一首安眠曲,将马孔多的居民催眠在了腐朽的梦中,这里不再有时间的概念,好像回到了失眠症刚入侵这座小镇的时候,白天与黑夜相融,人们都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遗忘的荆棘无声地爬满每一个角落。赫里内勒多猛地从反复的梦境里惊醒,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于大街。他偶然路过布恩迪亚家的门前,匆匆一瞥,壁上石灰墙皮剥落,角落里肮脏的蛛网勾连,秋海棠蒙落灰尘,房梁上白蚁痕迹遍布,门后青苔累累。他惊讶于布恩迪亚家族令人触目惊心的变化,直到他在长廊的尽头看见了多年未见的战友。


奥雷里亚诺呆呆地坐在长廊里,裹着毯子,连靴子也没换,白发丛生,任由时间的陷阱将他侵蚀。雨没有什么好看的,但他一直坐在这里,浑浊的双眼更像是想捕获远方的一些光亮。赫里内勒多走近他,坐在了他的身边,相隔的十几厘米,却是他们用一生也无法填补上的沟壑。


“有人要来了。”奥雷里亚诺自言自语,他似乎没有发现身边还坐着一个活人,在分秒的轮回中他早已失去了对一切的感情,就连打扫干净了上好了锁的小作坊也无法牵动他脸上的一丝波动。赫里内勒多惊讶于奥雷里亚诺对这个家发生的那些细微变化而无动于衷的表现,在那一瞬间,想起了多年前隔着那座锈迹斑斑的铁栏给他下的死刑,想起了在飘飞的战火中上校无可琢磨的眼神,想起了那些对蕾梅黛丝的情诗最终付之一炬,想起了那些精巧的小金鱼往返于熔炉之中。他突然发现,这一切的一切或许都是奥雷里亚诺从出生开始就给自己设下的死局,那些布恩迪亚家族的特质浇铸着他长大再到老去,没有任何人能将他拉出这个牢笼。


“布恩迪亚家族的人不懂得爱。”


兴许是赫里内勒多无意间说出了这句话,奥雷里亚诺转过头来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满是年轻时因追逐不知为何的所谓自由或者权利而遗留下来的疲惫,阳光从树梢的缝隙落在了他的脸上,却无法点亮他眼睛里弥漫许久的雾霭。赫里内勒多没有他与生俱来的那种预言能力,但是他却从那句不经意的话间窥见了自己一生直至未来的影子。奥雷里亚诺弹了弹毯子上的灰尘,微微颤抖地站了起来,嘴唇翕动,好像那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说一句话:


“赫里内勒多,你走吧。”


这里什么都没有。马孔多什么都没有。


奥雷里亚诺听着雨声,从他那些不完整的记忆碎片中徒劳地寻找着什么,赫里内勒多的话把他推向了更深不见底的深渊。回到了小作坊里,他看到了梅尔基亚德斯遗留下来的无法破译的羊皮卷,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梵文就像数以千计的白蚁啄食着他的内心,乌尔苏拉干瘪的身躯没有让他有所触动,庭院里的黄蝴蝶放弃了天空的归宿一头撞向污浊的泥土中,丽贝卡父母的骨殖一刻不停地发出咯啦咯啦的响声。多年以前在一个夜晚中,十七个额间闪烁着的灰烬十字架被子弹穿透,蔓延的血液流到了乌尔苏拉的脚边,而奥雷里亚诺再也想不起来那些跌跌撞撞闯入他生命中并留下一丝印记的女人,再也想不起来第一次见到蕾梅黛丝时全身燃起的欢畅欲望,再也想不起来他像猪一样在荣誉的泥圈里打滚浑身恶臭。曙光开始闪现在地平面上,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说他从来没有任何感情。


战争带不走他,死亡也带不走他,因为他早已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香蕉的腐烂气味混着三千人的血液一同被卷入覆灭的漩涡中,一百多年了,马孔多和布恩迪亚家族总算迎来了毁灭的一日。奥雷里亚诺上校的坟墓矗立在了被所有人遗忘的边缘,旁边则是赫里内勒多上校的坟墓。随之破解出来的羊皮卷带来了最终的一场飓风,卷走了这篇土地上的一切,亦或是只是吹散了根本不复存在的一场荒诞的梦境。


不会有人理解,也不会有人去寻找那个注定孤独的家族中繁复错综的血脉迷宫,反正这一切也都不复存在。只是当死神或者上帝剖开这个家族每一个人的胸膛时,都会惊异于他们胸腔中的空荡。而无人知晓的坟墓上,灰色的荆棘遍布,诉说了布恩迪亚不曾存在的爱与孤独。


我没有办法去评判布恩迪亚家族的“爱”,我总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就是那种孤独的浪潮无可逃避,而他们之间那种所有的欲望和所谓爱,都只是在死亡来临前一瞬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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